大道
1
二○○八年春天。此時我正騎著機車前往我不熟悉的鄉間。這是一趟沒有目的旅途,而風很大,天氣相當晴朗。
身旁的卡車操著低沉沙啞的語言逐漸超前,並贈我一個富含砂礫與廢氣的告別。在冗長無底的道路兩旁,我可以看見左右兩邊有廣袤的農田與細瘦的透天厝,可以看見遠方的田間小路與田裡的農夫,這些固定的風景與凝定的動作如此太平,卻像一鍋隔夜的菜湯,在靜止間慢慢漾出腐敗的氣息……。
叭。
一輛大貨車在後面朝我吼出大喇叭,我右靠讓出寬闊的道路。
視線向前集中,取而代之是無數快速掠過的街景:闃黑陰沉的小店、緩慢行走的婦人、路邊玩耍的小孩、伏睡的狼犬、綠色的道路指標。車煙與塵土在臉上迅速堆積,伴隨著鴨舍傳來陣陣的糞便味道,滲入鼻腔與肺臟,氣味猛烈如銼刀,刮割著清潔的氣管支氣管,讓我咳嗽暈眩了。
道路不斷延伸,視野不停撞上風沙。
無法停止機車顛簸的坑洞與隆起,無法休息的避震與官能。
在震盪之間,我可以感覺,我的視窗與鼻腔正被一隻無以名之的手漸漸鬆開,像葡萄酒褪去了軟木塞,電鍋掀開了鍋蓋,所有的記憶都湧了出來。
那時的風景,跟我現在所見的,是類似的嗎?
颱風再度來襲,癲狂的暴風挾帶超量的雨水一吋一吋吃掉矮小的家園。在大水霸佔家門以前,妳與兒女們拼命地將家中物品堆高,急急關上瘦弱的門板,竄逃至附近的國小。妳的左腳像一條癱瘓的尾鰭,將三分鐘的路程拖得像水溝一樣長。妳說,那時附近都是農田,沒有排水系統,逢大雨便有水患。逼仄有如倉庫的家中,低矮有如烏雲的天花板,使物品無法真正疊高。當大水湧入家中,損失依舊慘重,年復一年,水患成為夏季的註腳,飢瘦的鼠屍漂浮水面,一隻隻彷彿是戰死的士兵。
但是整個夏季未必都浸泡在泥水的惶恐之中。在沒有颱風臨檢的日子裡,夏季的高溫也帶來了些許額外的收入。妳將芋頭、紅豆、花生與鳳梨製成冰淇淋,裝進只有兩個輪子的木製手推車中,穿梭大小巷弄,一角一球,放進泡棉質感的餅乾碟子,一碟一碟,揩去工人與孩童一滴滴的汗水與涎液。
那是五○年代的台北。
此時我已遠離台北,地點、時間上都是,我沒趕上那個貧困苦難的年代,只能藉著鄉村的景象來模擬過去的悲歡。我的台北夏季,是由巧克力雪糕與橘子汽水拼湊而成,橙色的泡泡與可可色的階梯是我童年的光景;我的台北夏季,是我伏在鐵窗上,收聽對面公寓傳出的叫罵,收看被大雨潑濕的公寓外牆渲染成一隻巨大的怪獸。
怪獸好大,此刻的風沙也好大。回憶的絲線被砂石割斷,湧出的記憶又縮回一塊。我吞吐著厚重的塵土,偶爾嚼到堅硬的砂石,我堅忍地駛向前,向前向前,鄉村的風景、口傳的歷史都壓縮成一條灰撲撲的道路。
2
我抓了幾片樹葉塞進口袋。
春日午後的陽光和煦,穿過扶疏的枝椏葉片,稀疏地灑在空盪的巷子裡。真是安靜,彷彿病院的花園,足以隔離被感傷動員的視覺與嗅覺。
她躺在床上,奄奄一息。臨時看護對我的父母訴說著病情。
不樂觀啊。我聽說妳的臀部長了一個深大如飯碗的褥瘡。
我望著妳。軟弱的心臟緩慢的起伏著,眼眶無淚,嘴角微微張開,嘴唇收不攏兩個微微探出的牙齒。
昏沉的日光燈籠罩這間簡陋的病房。沒有窗戶,白色牆壁藍床單,鋼製床架磁磚地板,讓這房間彷彿微微漾著藍色的光暈。這裡不是醫院,也不像診所,反倒有幾分像老人安養院。
這裡沒有刺鼻的藥水味,也沒有廣播,更沒有被晾在走廊上呻吟哀號的移動病床。這裡有的,是一條陰暗而短促的走廊,三兩 間關起門的病房,以及一個採光不佳的交誼室。妳睡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裡。在不夠通風的空間中,人們所呼出的氣體,排放的便溺與淚水,彷彿都積聚在蒼白的天花板上,形成一股膠著的沉默。沉默的氣體再度吸回肺腑,有若干滋味,質地粗糙像卡車廢氣哽住氣管,滯著濃嗆又彷彿沼氣堵住鼻腔,酸苦冷澀又有如怨念圍剿著腦神經。躺在這裡的妳,好像不斷反芻風燭殘年的排泄與意念,在這簡陋,勉強名之為病院,的病院。
空氣中懸著一綹新鮮的哀傷,父母領著我,走出這間陰暗的病院。
室外的春陽仍舊靜靜的伏於樹梢,在無風滑過無鳥路過的午後顯得特別悽涼。兩天之後,妳──我的外婆,在左腳宿疾纏身五十年之後終於化為一罈骨灰,在二○○三年,被隔絕在離台北一個多小時車程的桃園山區裡。
3
「美酒加咖啡,我只要喝一杯……。」
電視螢幕發光著,那些被攝影機攫獲的風景與美女,在紅色的歌詞流轉間繼續綻放那不知所謂的笑容與姿勢。
電視之前是二舅媽的身影,她背對著電視與電腦伴唱機面向大夥兒,顯然熟稔歌詞與節拍,據說不久前她還在社區歌唱大賽拿了一個冠軍。她豐腴的體態與笑容,像固定在天花板的旋轉彩球燈,放射七彩炫目的歡樂與熱能,將歌詞中的苦情逼退到牆角,將原來鄧麗君嗓音中的憤懣通通甩掉。
煙霧裊裊,一條白色的河自二舅手指流出,重疊了二舅媽歡欣的身形。裊裊煙霧,二舅媽的身體像披著輕軟的薄紗,像即將成仙的羽化,彷彿下一瞬間便要逕自飛往極樂世界。彩球燈依舊旋舞著,碎灑的色彩轉啊轉,如宇宙星體的倏乎飛過,客廳成為一艘駛向新世界的太空船,那殘破污染的地球轉眼被拋擲在遙遠的身後。我忍不住回頭望向故居的地球,只看見在闃黑甬道的盡頭,彷彿有著似曾相識的房間:那是妳入土之前最後的臥室。
我拋下飛馳的太空船,離開了眾人,悄悄推開深邃的房門。
陽光轟然刺入瞳仁。在被眼前浮現點點的青藍色斑紋擦拭之後,視力才清晰明亮起來。空氣滯悶,沒什麼寢具擺設,只有一張薄薄的床板與舊型的縫紉機。久未住人的房間,東西都蓋著一層灰,充當窗簾的報紙像壁癌,大片大片的剝落下來。我站在馬賽克玻璃的窗前,看見陽光的手指在撥弄空氣中懸浮的灰塵與細菌,玻璃折射的陽光隨著腳步的移動游移閃爍,顯得相當刺眼。好熱,午後的烈陽無所顧忌地闖入緊閉的房間,直接撲倒在正對窗前的眠床。這裡彷彿是個巨大的烤箱,可以烘乾居住者的水分與意識,逼迫靈魂的香味竄出身體所有的孔竅。
逐年消減的體重,逐年乾燥的意識。多年以來,妳與妳那枯萎的左腳,每逢月初,便帶著病弱的氣體與呻吟,在其三個兒子家中依序遷徙。像一場雨季,妳一到,兒子的住宅便敲響風濕酸痛的警鈴,也像一場流行性感冒,每三個月都來散播一次充滿病菌的濁氣。妳瘦得像雷電劈過的樹木,枯枝般的左腳有如一台除濕機,日夜不停抽動抽痛,壓榨妳脆弱的腦神經。我想,妳那碗大的褥瘡,是在歷經二十年的漂流與心寒後,控訴兒子與媳婦報以的痛苦與遺棄吧,所以也終於選擇在這個最為荒蕪燠熱的房間,拖著妳殘破的腳步,爬向人間的彼岸。
久病無孝子,但根據我母親的說法,妳似乎也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。在三個兒子擁有各自的婚姻之後,似乎便已開始討論遺產分配,其中又似乎以二舅媽最為積極。嫁出去的女兒,潑出去的水,母親的地位在嫁人之後顯得人微言輕,她可以不介入遺產分配的鬥爭行列,但無法為外婆的處境發言,母親苦勸兄弟之間應該和諧、對外婆應該多點關心,只換來一陣狂轟爛炸的蹧蹋與羞辱。一次兩次,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像午後的水窪,在烈日的逼視下一點一滴的蒸發。
我離開房間。排除光線的客廳歌聲漂蕩著,旋轉彩球燈那游動的光點明滅,一條條白色的煙絲游移浮動,將空間織成一個柔軟的籠,包裹住眾人的耳目身心,共享這難得的和諧──儘管是由嶄新的電腦伴唱機邀請的。但難得眾親戚同聚一堂,共赴音樂悠揚,我背後的房間雖已死去,但若妳地下有知,相信仍會為這瞬間的歡樂感到一些欣慰吧。只是我不知道,有沒有人注意到,妳居住過的房間,在二○○五年,離歡樂的彩燈及音樂仍然很遠。
4
我坐在便利商店前的椅子上,一面嚼著日式飯糰,一面灌著瓶裝綠茶。風微微撫過,輕輕吹起水泥地上的沙塵。在視野所及的邊界,是起伏很小的山巒,近一點,偶有潔白的鷺鷥飛過;慢慢往上看,慢慢看到蔚藍的天空,慢慢看見稀疏但潔白的雲漂浮其上。這很像造景的玻璃球,山巒是基座,天空是球體,搖一搖,時而風雨雷電,時而霧霰霞光,也很像妳的右眼,只是妳的右眼,永遠都是晴朗的氣候。
當這隻湛藍如蒼穹的瞳眸闔上。
記得當天,鋪天蓋地的金黃布幕,無所不在的音響誦經。我唯一熟悉的東西,竟然只有堂上的黑白照與照片下的妳的遺體。喪禮流程被完美的制定,司儀熟練地命令眾人在不同階段應該有怎樣的動作,起立,燒金,呼喊,拜拜…。重要的治喪事宜早已由妳的兒子們處理。我非長孫,只負責哭泣。
冗長繁複的儀式從上午持續到下午,奠堂外的天空剛透出些許的陽光,一掃上午陰鬱灰暗的天氣。馬上就要送去焚化了。司儀命令眾人前去觀望妳,冷靜而鏗鏘的請各位開始用力呼喊妳名,盡力大聲嚎啕最好有如被棄的飢嬰,一路好走隨佛去。一瞬間,四面八方湧來的淚水與告別,浩大如突來的驟雨和霹靂,在金光閃閃的奠堂裡急急地沖刷著。大家都很配合,該哭的時候不會笑場,正如該搶的財產也不會怯場。我看見妳的臉被化妝師塗上厚厚的粉,原本凹陷的眼眶像水泥灌漿般補滿,有稜有角的瘦臉變成像發酵後的麵糰,白胖柔軟。只是不聽指揮的牙齒仍頑強地暴了出來。
聽說在許多光天化日的下午,妳躺在偏僻而炎熱的房間,擠出一絲僅剩的力氣投擲玻璃杯,用清脆的碎裂聲替代瘖啞虛弱的嗓音說請給我一杯水。如今妳在褪去靈魂之後彷被餵得很飽,我不知道該誇讚這是化妝師手下的鬼斧,還是唏噓這是家屬遲來的進補。妳重建後的容顏對照頸子以下的身材,像一枝棒棒糖,看著令人心酸。
終於送進去火化了。我想像著貪婪的火舌舔舐著妳枯乾的軀殼時,或許妳會想起那段既漫長又炎熱的日子,應該會覺得痛苦吧。從大水裡走來,在大火中歸去的妳,今後還要和火裡來的瓷罐同生共存,熾熱的感受會不會一路延燒至陰涼的地府?但轉頭一想,若紙錢紙房屋能夠從陽間的火焰中燒給親屬朋友,那就表示金錢物質將以另一種型態存在於地府了?所以,燃燒妳,應該也就表示妳將以新的存在在地府重生。拋棄了舊軀殼未必是一件壞事,目盲的右眼與瘸拐的左腳一同燒盡,擁有全新的器官與肢體,可以怒視可以逃跑,可以在天乾地燥的午後大聲地咆哮,未嘗不好。
5
已經接近傍晚了,我搓揉眼睛,閉目,流淚,試圖排出雙眸嚼進的沙礫與灰塵,在無光的環境中,才發現鄉村的聲音真是單純。除了卡車貨車的呼嘯、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叮咚,只剩狗的碎語和蟲的鳴叫。再過不久,大批大批的飛鳥回巢,應該會再加入雄壯的鳥啼吧。這些聲響比起都市的喧囂,不見得比較好聽,但難以吹起情緒的波瀾。藉著聲音,腦中自然會有一些奇妙的思緒沉澱,一些感官記憶被釋放出來,就像把鹽投入一鍋清澈的水中,改變的不是水的顏色,而是水底那些蛤仔的呼吸與開闔。
我睜開眼,找到模糊的視線。遠方的天空像一坨棉絮,慵懶安靜。不多久,遠端燃起一絲霞光,整片天空便轟轟烈烈地焚燒起來。我灌進最後一口綠茶,空罐投進資源回收桶,跨上機車,奔向鄉村的市區。
妳過世將近五年,感覺妳的身影除了母親偶爾提及,在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蹤跡,妳沙化的遺體如今仍供奉在桃園的山區。每逢清明,眾親戚仍會去祭拜。我看著這群低頭膜拜的長輩,再也無法憤怒。說穿了,妳臀股上碗大的褥瘡,盛的不只是二舅一家的無情與無義,也裝著一整個家族成員的怕事與不敬。我身處家族之中,其實也是共犯之一,愧對妳,也愧對自己。
一路上我頂著燒得的晚霞,眼睛飲著風吹沙,奔馳在筆直的車道。濃稠的夜色在後方一路氾濫,終於澆熄了滿天火紅,包裹了整個平原。鄉村的景色在此刻濃縮為零星的光點,住宅的燈光隨著車震一點一點像跳動的流螢鬼火。
鄉村市區即將到達,車流量逐漸增加,先是撞球場、釣蝦場、快炒攤,繼而網路咖啡廳和小姐陪酒的卡拉OK也逐漸現形。這夜晚的市區如此生猛鮮活,廉價的消費讓居民像公園池塘中的鯉魚,在大塊大塊的麵包間用力的爭食吞嚥。此時我才驚覺,現今的鄉間和五十年前的台北,終究無法適當的重疊,唯一共同的,或許只剩那一畝畝的稻田。
這樣想時,便覺得死去的妳與活著的我,唯一的差別是妳活在骨灰罈中,而我則是在紛亂的濁世裡掙扎;妳的記憶可能隨著形骸的崩塌或消逝或存封,而我則必須時時警惕,時時保鮮關於妳的記憶,無論天光明滅陰晴圓缺,都不讓妳的臉孔身軀與事蹟在時間的浸泡下銷融瓦解。因為我曾經是謀害妳的共犯,唯有揣緊碩大的罪惡感,讓我的血液流著妳的悲苦,讓今日的水田長出昨日的稻香,才會領悟你我曾經共存的時刻裡,那既珍貴卻也容易遺失的,血緣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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