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出
三樓樓梯間,斜陽悶悶地穿過小方窗,駐足在裹著紅色橡皮的鐵扶手上,你凝睇著倚在牆邊喘息的她,隔著光線,盪在空中的大量塵埃使她的面容顯得模糊。有那麼一瞬間你覺得她的臉像牆上孳生的壁癌,輕輕伸手一碰,便如太陽餅般嘩啦啦地崩塌碎散。你不安地收起了這個想像,然而她混濁而粗重的喘息便不情願地被放大了。
才五十歲的人哪。
你儘管知曉她的身體狀況,但你仍不願去扶她一把,轉而將自己手上的提袋狠狠揣緊,裝出一副提袋重若千斤似的。等她氣息調勻了,你才如小獸般繼續尾隨著她,讓她遲緩地獨自走在你的前頭。這時你總看見她肥胖的胯下,褲底因摩擦而磨損,像是過度使用的菜瓜布,泛白了,變薄了。
你想:我就是從那兒出來的啊……。
1
是啊,是從那兒出來的。猶記孱幼的你在偎著她入眠之前,她會摩娑你的臉龐,愛憐地對著你訴說那個冬夜之種種。你揉玩著她的耳垂,將她敘述的事情收進腦海裡。
陣痛是在除夕前夜發生的,隔壁賣菜的劉叔開著卡車送她到醫院,她裹著棉被躺在卡車後頭的車箱中,看著家門的燈火迅速退後,她像噴進宇宙的太空梭,開始迢遙的真空飛行。震盪的車體駛離村落,進入稻田旁的小路,繼而伸進無邊無際的闃暗,她像艘故障的潛艇緩緩沉入海溝,慢慢地被光源排擠出去。
廣袤而濃稠的黑夜,卡車急急劈開堅韌的寒氣,幾塊破碎的風屑掃過她的髮際,如腹中之嬰急欲出世,踢踹著肚皮,在她子宮濺灑著疼痛。
「爸爸呢?」你有一回這樣問道。熄燈的房間你總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「不知道。」她的聲音杳杳一如夜裡飄飛的芒花。
終於抵達醫院,但沒有床位。昏暗的日光燈照在磨石子地板上,像桶潑翻的冰水,嘩然一整個走廊的寒氣。「只有我一人躺在走廊的病床上,劉叔回去了,你爸…早不知道哪兒去了。」她對著你緩緩地說。「那年好冷,醫院只給一條薄毯,我躺在移動病床上抖個不停……。」抖個不停,寂寞也不停地在心底放大,她說她帶著劇烈的疼痛,咬著寒冷,說拼死也要生下你來。
當她在黑暗中滿足地撩撥你稚嫩的髮絲之際,你因無法理解她話語裡的悲苦與寂寞,而沉沉睡去。「生你姊姊們時,我從未有這樣的感受。」她輕輕訴著「別跟姊姊們說哪」。你揉玩她耳垂的小胖手尚擱在她的頸間,一夜如此好眠。
年紀稍長,她仍在你耳邊播撒秘密。
一日午間小寐,她斜臥在鋪著涼蓆的床上,老淚縱橫地,從心底挪出她那佈滿刮痕的悲傷婚姻,一一細數刮痕的來源與經過。你聽見她結婚時的新家光景,空盪的室內充塞著寒涼,一張桌子、兩張凳子、兩副碗筷是全部的家具。你聽見祖母如何在她懷孕時逼迫她負擔大量的家事,儘管她像一條酸臭的抹布,吐得四肢癱軟、無法站立。你亦聽見父親在婚後從不和她交談,父親的瞳仁像凍原的碎石般沉默冰冷,像不期待些什麼,也不知該怨恨些什麼,直至他失去音訊之前,交媾是他唯一願意給的回應。因此那雙宛如結滿蛛網的灰敗眼瞳,深深地拓印在她心裡,像一顆蛀牙,不時抽痛著她的情緒。
她哽咽的言語到後來已模糊不清,折磨與苦難使她彷若一條蛀蝕的廊柱,擔心風的擠壓、雨的釘耙,眼見即將腰折崩塌了啊。
但她奇蹟似地撐住了整片屋頂。
「別跟姊姊們說哪。」在眼淚乾涸後,她不忘補充。
於是你知道,你涉越了姊姊們的身影,不由自主地被攬往母親心底的荒蕪之地,你是她倚傍的終極感情。「嫁了就是人家的了……。」她這樣說姊姊們,也好像在說她自己宿命的婚姻。然而在她身旁,你希望她說的是你。你希冀有那麼一天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這個家。沒有牽絆。沒有綑綁。
2
三樓和四樓之間,劇咳從她口中爆開。一貫的姿勢。她彎著身軀、雙腿夾攏、手捂著嘴,想將醫生找不出來的原因、肺葉裡的不明物體通通咳出來,在窒悶的樓梯間,回聲浩浩蕩蕩地爬上爬下。隆隆的嗽聲沾黏著十數年的光陰,在你成長的過程中,她的身體彷彿一冊疾病史,條列著叫得出病名的,或是叫不出病名的。你每天見她吞下數把各色藥丸,飲下不同藥湯,你不知道這些藥物究竟治療她哪個器官哪個症狀,只知她的身體依舊如一截受潮的鞭炮,響不起來。
劇咳、劇咳、劇咳。你感覺她咳出的嗽聲、細菌,與大氣中的灰塵相互激盪相互攪拌相互流傳,以全新型態重新遁入你的體內。新品種的病菌踏過氣管衝入肺泡,猛然灌入血液,取代氧氣然後形成新的呼吸,如清潔劑滴入雞湯,逼退了油膩。你的體內騷亂,病菌正牛仔著你的身心,你的心事被趕回欲語還休的柵欄裡,你黯淡地認為,她的病軀一定承受不起你聞之色變的秘密。
她咳嗽完畢,轉頭笑說:「走吧」。大氣中游移著一綹騷味,你知道她又漏尿了。她上樓的步伐慢極,像在攀岩,你跟在她後頭,騷臭的尿味潛進你的鼻腔,刮割著你的腦神經。你忍不住將自己的步伐放得更慢,也忍不住胡亂想像。
你想那充滿尿騷的部位,如此接近你出生的洞口,也想到她的身子如此羸弱,她滲泌而出的尿液必有濃烈毒素,所以你想到:是不是當你那濕黏軟膩的嬰軀從她的肚腹中被拖曳而出時,沾上了她帶有毒素的尿液,所以你才像一彎遭受化學污染的,變色的陰陽海域?
3
是何時發現的?
當姊姊們處於青春期時,家裡便瀰漫著四物湯的味道。她們痛恨那黑濁的可怕湯汁,常在母親轉回廚房後,讓窗台的花草去調經去了。你看著一碗碗的藥湯滲入乾硬的泥土,瘦弱的花草並無肥美粗壯起來,反倒是你十分疼惜著那不被珍惜的四物。你總會好心地將姊姊們手上的碗拿來,在端去廚房的路程中舔舐碗底殘存的藥湯。
只是因為可惜麼?此時的你已隱隱感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之處,你體內的一個成長齒輪像因某種不明的錯誤結構,在某個重要的情感環節中逆向轉動。存留舌根的淡澀苦味像是一場徒勞的謀殺,它扭轉不了你的性向,也褪不去一身的男性軀殼。你的鬚鬍、喉結仍頑固地發芽長大,你對男人的軀體聲音依舊迷戀,你偷舐四物的行為天真得令自己羞赧。
故她不會知曉,為何在烹煮菜餚時,只有你願意踱進廚房裡,幫她洗洗切切、拌炒、調味……。她只會回顧在客廳被懶神擄走的姊姊們,悠悠說道:「當你太太一定很幸福……。」語句流露著欣羨與悵惘。
「是丈夫。」但你始終不敢辯駁。
4
此後年紀漸增,你讀了高中,接觸了同性的情感,交通過前人的心得,以為自己如涕,卡在家庭的鼻腔裡,排出自己或許可以換取一個通暢呼吸。於是你開始有逃離的行動:打架翹課、抽煙喝酒……,以自我摧殘來鬆懈她的情感,但她僅僅偶爾詈斥,以為這是青春期的叛逆,如水痘,長過就好了。於是你動用了冷漠來頂撞她的關愛,將她的掛念與期待一起鎖在房門之外。
由於她對你總存在著錯誤的解讀,一如她會將你在廚房幫忙的舉動誤植為她媳婦幸福的起源。所以當她歇斯底里地咆哮你的冷漠,才會誤解為那是源於同一具靈魂,源於你父親的晦暗眼瞳。「你們已有相似的面孔,不許再有著相似的眸子!不、要、學、你、爸!」憤怒的眼淚如顏料碎灑,染花了一室寧靜。
即使那冷漠的理由可能不同。但因你了解你在她生命中的重量,所以你可以被邀請進她閉鎖的心扉,一覽她的創傷與悲絕,所以你可以當她浸身於荒寒的走廊時,在肚腹裡踢她,給她生產、生存的勇氣。所以你知道,唯有穿上父親的眼神,她的情志才會受傷,而卸下銬在你肩上的親情鎖鏈。
你試著鋸斷情鎖以換取翅膀,刻意磨損你在她生命中的重量,藉著叛逆、藉著絕情,她就會像褲子胯下的磨損而丟棄你。
卑鄙。但你終究高估了自己。
當她暴怒地要你跪在跟前描述一次又一次冷漠的原因,你胡亂編就期末考試熬夜準備因而眼神渙散、精神不振,意識疲倦得像一台失焦的相機;因多喝了一些酒而導致半醉半醒的目眩神迷,視線和意識一樣曲扭;因長了針眼而心情欠佳……。
荒唐的理由,只因你也了解她在你生命中的份量。你不僅沒有說真話的勇氣,連暗示都無法。你看著揮淚的她,心底罩著無法言喻的悲傷與悔恨,你不該試著去拉斷這條臍帶。
日前你攬鏡擠痘,發現黑眼圈又加深了。上了大學後,煙酒有癮,你戒不掉,且你另外增加了熬夜、戀愛、體液交換等精力開銷,你深黑凹陷的眼眶一如柏油,記載著你日夜顛倒、既頹靡又旖旎的生活路徑。鏡中眼神空洞的自己,像一顆腐敗的果實,蠕出條條血絲,你驚愕於鏡中的自我:「這是誰?」
是誰?
5
現實滿目瘡痍,你變質的血液依舊川流不息。
拖著沉重的步伐,萬病纏身的她終於抵達門口,她掏出手巾拭汗。
斜陽梳亮她衰老的年華,她一片潤濕的額頭晶瑩透亮。
其實你一直都知道,這裡是她下半輩子駐足的港灣,裡頭記憶著她的身世、疾病與情緒,你現在是她恆常瑰麗的海景,以後是她展閱世界的眼睛。你站在樓梯下方,逆光的她遮住了陽光,她模糊的臉看不見情緒。
她將鎖匙插入孔中,鐵門緩緩開啟。
你揉揉雙眼,模糊的臉凝聚為熟悉的面容,蒼老柔煦。你有多久沒正視她的面孔了?你看見她漸層鬆垮的眼窩含著深邃的瞳眸,彷彿綠色山巒圈著乳白的沙灘,沙灘圈著夏季無垠的湛藍大海。你亦望見你殘酷的手段終究無法突圍血濃於水的玄關。啊,徒勞的心機,你畢竟是出自她的身體。
她轉開內側的木門,微風自陽台吹進樓梯,攪亂了凝滯的空氣。
或許你無法決定血液的質地,也無法預知她得知秘密後的反應,但你們正迎向著未來,解決的方式或許不只一個答案,你想,你們總可以試試看。
門已經完全的打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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